叶圣陶:如果我当中学老师

日期:2016-12-08 16:11 点击数:30784 

我如果当中学教师,决不将我的行业叫做“教书”,犹如我决不将学生入学校的事情叫做“读书”一样。书中积蓄着古人和今人的经验,固然是学生所需要的;但是就学生方面说,重要的在于消化那些经验成为自身的经验,说成“读书”,便把这个意思抹杀了,好像入学校只须做一些书本上的功夫。因此,说成“教书”,也便把我当教师的意义抹杀了,好像我与从前书房里的老先生并没有什么分别。我与从前书房里的老先生其实是大有分别的:他们只需教学生把书读通,能够去应考试,取功名,此外没有他们的事儿;而我呢,却要使学生能做人,能做事,成为健全的公民。这里我不敢用一个“教”字。因为用了“教”字,便表示我有这么一套本领,双手授与学生的意思;而我的做人做事的本领,能够说已经完整无缺了吗?我能够肯定地说我就是一个标准的健全的公民吗?我比学生,不过年纪长一点儿,经验多一点儿罢了。他们要得到他们所需要的经验,我就凭年纪长一点儿、经验多一点儿的份儿,指示给他们一些方法,提供给他们一些实例,以免他们在迷茫之中摸索,或是走了许多冤枉道路才达到目的—不过如此而已。所以,若有人问我干什么,我的回答将是“帮助学生得到做人做事的经验”,我决不说“教书”。

我认为自己是与学生同样的人,我所过的是与学生同样的生活;凡希望学生去实践的,我自己一定实践;凡劝诫学生不要做的,我自己一定不做。譬如,我希望学生整洁、勤快,我一定把自己的仪容、服装、办事室、寝室弄得十分整洁,我处理各种公事私事一定做得十分勤快;我希望学生出言必信,待人以诚,我每说一句话一定算一句话,我对学生和同事一定掬诚相示,毫不掩饰;我劝诫学生不要抽烟卷,我一定不抽烟卷,决不说“你们抽不得,到了我们的年纪才不妨抽”的话;我劝诫学生不要破坏秩序,我一定不破坏秩序,决不做那营私结派摩擦倾轧的勾当。为什么要如此?无非实做两句老话,叫做“有诸己而后求诸人,无诸己而后非诸人”。必须“有诸己”“无诸己”,表示出愿望来,吐露出话语来,才有真气,才有力量,大家也易于受感动。如果不能“有诸己”“无诸己”,表示和吐露的时候,自己先就赧赧然了,哪里有什么真气?哪里还有力量?人家看穿了你的矛盾,至多报答你一个会心的微笑罢了,哪里会受你的感动?无论学校里行不行导师制,无论我当不当导师,我都准备如此,因为我的名义是教师,凡负教师的名义的人,谁都有帮助学生的责任。

我无论担任哪一门功课,自然要认清那门功课的目标,如国文科在训练思维,养成语言文字的好习惯,理化科在懂得自然,进而操纵自然之类;同时我不忘记各种功课有个总目标,那就是“教育”—造就健全的公民。每一种功课犹如车轮上的一根“辐”,许多的辐必须集中在“教育”的“轴”上,才能成为把国家民族推向前进的整个“轮子”。这个观念虽然近乎抽象,可是至关重要。有了这个观念,我才不会贪图省事,把功课教得太松太浅,或者过分要好,把功课教得太紧太深。做人做事原是不分科目的;譬如,一个学生是世代种庄稼的,他帮父兄种庄稼,你说该属于公民科,生物科,还是数学科?又如,一个学生出外旅行,他接触了许多的人,访问了许多的古迹,游历了许多的山川城镇,你说该属于史地科,体育科,还是艺术科?学校里分科是由于不得已。要会开方小数,不能不懂得加减乘除;知道了唐朝,不能不知道唐朝的前后是什么朝代;由于这种不得已,才有分科教学的办法。可是,学生现在和将来做人做事,还是与前面所举的帮种庄稼和出外旅行一个样,是综合而不可分的。那么,我能只顾分科而不顾综合,只认清自己那门功课的目标而忘记了造就健全的公民这个总的目标吗?

我无论担任哪一门功课,决不专作讲解工作,从跑进教室始,直到下课铃响,只是念一句讲一句。我想,就是国文课也得让学生自己试读试讲,求知文章的意义,揣摩文章的法则。因为他们一辈子要读书看报,必须单枪匹马无所依傍才行,国文教师决不能一辈子伴着他们,给他们讲解书报。国文教师的工作只是待他们自己尝试之后,领导他们共同讨论:他们如有错误,给他们纠正;他们如有遗漏,给他们补充;他们不能分析或综合,帮他们分析或综合。这样,他们才像学步的幼孩一样,渐渐地能够自己走路,不需要人搀扶;国文课尚且如此,其他功课可想而知。

教师捧着理化课本或史地课本,学生对着理化课本或史地课本,一边是念一句讲一句,一边是看一句听一句,这种情景,如果仔细想一想的话,多么滑稽又多么残酷啊!怎么说滑稽?因为这样之后,任何功课都变为国文课了,而且是教学不得其法的国文课。怎么说残酷?因为学生除了听讲以外再没有别的事情,这样听讲要持续四五个钟头,实在是一种难受的刑罚。我说刑罚决非夸张,试想我们在什么会场里听人演讲,演讲者的话如果无多少意义,很少趣味,如果延长到两三个钟头,我们也要移动椅子,拖擦鞋底,做希望离座的表示。这因为听讲到底是被动的事情,被动的事情做得太久了,便不免有受刑罚似的感觉。在听得厌倦了而还是不能不听的时候,最自然的倾向是外貌表示在那里听,而心里并不在听,这当儿也许游心外骛,一心以为有鸿鹄将至,也许什么都不想,像老僧入了禅定。教学生一味听讲,实际上无异于要他们游心外骛或者什么都不想,无异于摧残他们的心思活动的机能,岂不是残酷?

我不怕多费学生的心力,我要他们试读,试讲,试作探讨,试作实习,做许多的工作,比仅仅听讲多得多,我要教他们处于主动的地位。他们没有尝试过的事物,我决不滔滔汩汩地一口气讲给他们听,他们尝试过了,我才讲,可是我并不逐句逐句地讲书,我只给他们纠正,给他们补充,帮他们分析和综合。

我要做学生的朋友,我要学生做我的朋友。凡是在我班上的学生,我至少要知道他们的性情和习惯,同时也要使他们知道我的性情和习惯。这与我的课程似乎没有关系,可是谁能断言确实没有关系?我不仅在教室内与学生见面,当休闲的时候也要与他们接触,称心而谈,绝无矜饰,像会见一位知心的老朋友一样。

他们如果到我家里来,我决不冷然地问:“你们来做什么?”他们如果有什么疑问,问得深一点儿的时候,我决不摇头说:“你们要懂得这个还早呢!”问得浅一点儿的时候,我决不带笑说:“这还要问吗?我正要考你们呢!”他们听了“你们来做什么”的问话,自己想想说不出来做什么,以后就再也不来了。他们见到问得深也不好,问得浅也不好,不知道怎样问才不深不浅刚刚合适,以后就再也不问了。这种拒人千里的语言态度,对于不相识的人也不应该有,何况对于最相亲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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