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04-1809:02文章来源:南阳市桐柏县商务之窗
我们对我们的时代很了解吗?我们能谈出对于这个时代的印象吗?我们能非常条理清楚地说出这个时代的问题吗?在汗牛充栋的出版物中,这一类型的书籍少人问津。本来是一个非常需要思想的时代,结果失去了思想,失去了思考。
——何蕴琪《人民文摘》(2014年第2期)
在一年结束的时候,好书榜单、阅读报告充斥了我们的视野。回顾2013年,各种书展、各类奖项你方唱罢我登场。显然,我们并不缺乏资讯和文本,当然也不缺乏意见领袖和舞台上的聚光灯,它们甚至已经抵达泛滥的边缘。但一个又一个的数字在任何关于阅读的议题上,除了提醒国民阅读量已经显著减少的同时,还在告诉我们什么是关于阅读的真相,记者就此对作家、资深出版人林贤治先生进行了专访。
阅读是一场静静的革命
记者:最近普京在一个场合提到,俄罗斯曾经是世界上阅读量最大的国家,如今俄罗斯人均每天阅读仅9分钟,书籍在生活中不再发挥重要作用,这种现象造成整个社会文化水平下降、价值观错位和扭曲。这个观点,对于中国是否有借鉴意义?
林贤治:一个热爱阅读的民族肯定是一个高质量、有希望的民族。鲁迅说文艺是引导国民精神的灯火,其实就是说阅读,知识、思想、审美都由阅读而来。阅读是纯个人的事,非常自觉的事;从前有所谓“天天读”,那些有组织阅读的不算。阅读和吸收都是潜移默化的,是一个人、一个民族内部的静静的革命。
记者:普京甚至还提出,俄罗斯文学应该成为俄罗斯影响世界的强大因素,呼吁要共同解决俄罗斯文学面对的问题,为作家创作和文学批评传统的复兴创造条件。同样是输出价值观,美国则诉诸大众文化,如好莱坞电影、肥皂剧、流行音乐,这种不同很有意思。你如何看待关于文学的价值?
林贤治:俄罗斯能够产生世界性的影响,其知识分子是非常重要的。在哲学方面,索洛维约夫、别尔嘉耶夫、舍斯托夫,这些带有神学倾向的哲学家有一定影响,但俄罗斯的文化成就主要还是靠文学家,像普希金、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等等。“白银时代”虽然短暂,但也有一些重要作家,尤其是苏联解体之后,他们在国外的影响比较大。苏联时期也有一些名作,比如肖霍洛夫的《静静的顿河》、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还有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格医生》,这三部得“诺奖”的作品确实是非常优秀的鸿篇巨制,代表了苏联文学的最高水平,可以说苏联的作品无愧于其民族,确实很了不起。
但现在,苏联解体之后20年,我们知道的作家不多,有影响力的作品很少。其中原因,苏联这70年统治的影响巨大,改变了好几代人。刚才说的苏联时期的三部作品,应该说还是旧俄罗斯的产物,或者说深受沙俄时代文学传统的影响,那是一个人道主义的、现实主义的文学传统。这个传统在俄罗斯文学里源远流长。即使在极权时期,也有很叫得响的作品,但今天没有很好的作品,所以我们看到,苏联几十年的极权统治,对文学的破坏力很大。
现在普京如果要向外输出俄罗斯的软实力,重整俄罗斯文学,这个出自政治家的想法算不错的,但问题是,俄罗斯现在有多少优秀的文学可以向外输送?我们国家今天是输出孔子学院、输出国学,扩大儒家文化的影响,但现当代的文化产品,我们能拿出多少呢?对一个民族来说,并非独特的就一定好。你记得鲁迅关于“国粹”的那个出色的比喻吗?应当看到,经过60多年的改造,我们的文化土壤还是相当贫瘠的。
一个看不起精神生活的时代
记者:你谈到文化土壤贫瘠的问题。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就是,我们每年的出版物非常多,资讯量非常大,但似乎对于认真的严肃的作品来说,引起的关注并不多。你怎么看待这个现象?
林贤治:当今我们的阅读确实受到很大冲击。在电子时代,人们对电子产品的关注几乎代替了纸质阅读。但在电子产品上,人们阅读、接受的只是各种资讯;另一方面,生活条件改变后,有时间、有钱可以买书的人,会购买各种实用书籍,比如养生类、收藏类、出国旅游类书籍等等。这种基本上是实用主义的阅读。现在非常缺乏的是两种阅读:一种是,对于我们更深层次地了解和思考一个时代、一种制度、一个民族的前途出路的书籍。不要说一般人,就是我们这些所谓的知识分子,我们对我们的时代很了解吗?我们能谈出对这个时代的印象吗?我们能非常条理清楚地说出这个时代的问题吗?这一类型的书,基本上是很少人阅读的。本来是一个非常需要思想的时代,结果失去了思想,失去了思考。因为我们拒绝思考,渐渐地,就再没有能力思考了。
另外一种,我们的语言、行为粗鄙化。今天,我们谁会去欣赏一首诗,谁能读懂一个微妙的文本?这种审美能力的丧失,也是这一代人的特点。鲁迅的作品被请出教科书,或者说中学生害怕周树人,就是一个显例。其中有一个原因很重要,就是鲁迅作品中人性的、审美的部分,人们不能体会。鲁迅作品的思想性我们还可以讨论,但作品的审美价值呢,人们能感受到吗?
记者:可以说这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阅读上的盲点吗?作为出版人、媒体人我们可以做些什么?
林贤治:阅读的危机和缺失是存在的,包括现在很多的文学评论、书评,很多是感情投资,评奖也是。另一方面,评论家们、书评家们没有承担社会责任。阅读的缺乏、阅读的危机,两个部门首先要反思。从事出版工作的编辑读不读书?我们的老师,中学、大学老师,读不读书?莫言诉苦说,得“诺奖”一年,他连读完一本书的工夫都没有。阅读是一个人生活的组成部分。一个真正热爱读书,一个离不开书本的人,一年读不到一本书是不可能的。官员不说,就说作家,如果热衷于活动、社交,怎么能安下心来读书?最近的新闻,奥巴马感恩节带两个女儿到书店刷卡买书,我们从中看到什么?
作为文字工作者、出版工作者、教育工作者,首先要热爱阅读。这些人如果不阅读,那么整个社会就会变得荒漠化。我们整天就会只懂得收发信息,我们失去了相关的知识,我们不会思考,我们不懂审美,这个世界就会变得越来越粗陋了。
记者:作为媒体人,我们也常常感觉自己读书不够,生活越来越扁平化了。
林贤治:这里有一个什么问题?我们说人对生活的需求,有物质和精神两个层面。但现在我们追求的生活,都是物质层面。我们看不起精神生活,或者说忽略精神生活。很多国家,那些人要过精神生活,只要一天离开了精神生活,就觉得是很大的缺陷,但我们可以完全不需要,只需要吃喝玩乐。当然房子问题、职业问题都非常急迫,兵临城下,足够让人忧虑。
记者:这个和我们的传统有关系吗?比如说明清时期,流行的阅读很多跟吃喝玩乐有关。
林贤治:明清时期也是士大夫阶层在阅读,阅读跟一个时代的风气当然也有关系。我们现在很多知识分子的状态,跟晚明的士大夫差不多,就是玩,写东西也是玩,“玩文学”。没有严肃的东西可言,没有责任感可言。不要说解救民族,首先要解救我们自己。每个人,尤其是有文化的人,被称为知识分子的人,从事文字工作的人,从事教育工作的人,就像我们提倡阅读,自己首先要阅读。为什么阅读?首先是充实我们,让我们思考我们的时代。就是回答那个古老的问题: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们现在置身何处?这个时代我们怎么理解,这是一个好时代,还是一个坏时代?
记者:所以说,阅读其实是一种反思我们自己、反思我们身处时代的过程。
林贤治:对,这就回到了最初的问题。阅读对我们到底有什么好处?养生、食谱、煲汤,这是一类,我们不能批评说是实用主义就完全摒弃,它毕竟是丰富生活的一种;但阅读需要方方面面,如果这类型的出版物太多太滥,而另一种深层次的、有硬度的出版物非常稀缺,甚至有了也不敢宣传,不敢大声喧哗,这就有问题了。
来源:《南风窗》